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癌症楼

第三十五章 创世的第一天

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。哪怕没看完这城市的大千世界,他也要去找她。

但是,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阻拦,不时抛出这样那样的理由:也许为时尚早?她可能还没有回去或者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。

那就再晚一些……

然而,奥列格不能、也不敢送任何礼物给她。贵重的东西连看也不必看。可便宜的东西,他知道什么呢?瞧,这些胸针,这些带别针的刻花饰物,尤其是这枚镶有许多熠熠闪亮的玻璃晶体的六角形胸针,不是挺好看吗?

不过,也许这俗不可耐?……说不定一个有鉴赏力的女人甚至会羞于把这样的东西接到手里?……也许这类东西早已没有人戴,不时兴了?……人们戴什么和不戴什么,他哪儿知道?

再说,到别人家里去借宿,舌头发僵,脸涨得通红,把一枚胸针递过去——这算怎么回事?

这个世界的全部复杂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:又得了解女人的时尚,又得善于选购女人的饰物,得使自己在镜子面前看上去体面,还得要记住自己领子的尺码……而薇加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,这一切她全都知道,并且自我感觉良好。

他感受到一种困窘和沮丧的情绪。如果要到薇加那里去的话,那么现在正是时候,此刻就该去!

可是他不能。他失去了那股冲动的激情。他害怕了。

是百货商店将他们分隔开来……”

第三十六章 也是最后的一天

即使现在他也似乎看到昨天她两颊泛起的红晕,当时她说:您知道吗,其实您完全可以住在我那里!这红晕必须用笑声来抵消,用笑声挡住它,阻止它,不能让她再感到窘迫,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想好最初的几句话,显得既有礼貌,又相当幽默,从而冲淡那不同寻常的境况:作为一个病人,他到自己的医生——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家里去借宿。要不然就什么话也别去想了,而只是在门口一站,望着她。不消说,应该立刻称她薇加,对她说:“薇加!我来了!”

离她的家愈近,他的神经就愈紧张。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!然而这种恐惧又使人感到幸福,又使人高兴得要死。单凭这种恐惧,他此刻就有一种幸福之感!

他从晾着的一条被单下面钻过去,找到了那扇房门。门是普普通通的门。浅褐色的油漆有的地方已经剥落。门上有一只绿色的信箱。

奥列格从军大衣袖筒里取出了紫罗兰。用手理了理头发。他心情激动,不过这是使他高兴的一种激动。她不穿白大褂,在家庭环境里,是什么样儿呢?……

不,他两条腿拖着沉重的靴子从动物园走来所经过的不只是这几个街区!他走的是祖国大地的漫长道路,走了两个七年!而现在,终于复员了,来到了这扇门前,那里一个女人默默地等了他十四年。

就这样,他那中指的关节触到了门上。

……

即使不是今日,总也会有那么一天,就连与世俗灰尘格格不入的、步态轻盈、热情洋溢和眼睛呈浅褐色的薇加,也会把自己那轻柔美好的被褥(但毕竟是被褥)搬出来晒在敞廊上。

鸟儿无巢不居,女人的生活离不开被褥。

就算你出污泥而不染,就算你崇高纯洁,但夜晚那不可避开的八小时你能躲到哪里去呢?

总不能不睡下。

总不能不醒来。

……

科斯托格洛托夫失败了,灰溜溜地走开去。

他把紫罗兰从袖子里移出来。过不了几分钟,这两束花便无法送人了。

……

在把虚软、微屈的两膝站直的同时,奥列格明白了,去找薇加也必将以痛苦和欺骗为结局。

他去她那里,求之于她的必然会多于她求之于自己的。

他们曾如此崇高地一致认为,精神上的交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交流都更为宝贵,但这座高高的桥由他俩的手搭起来之后,奥列格发现自己的手臂有点支撑不住了。他去找她,见了面会侃侃而谈,可内心里却痛苦地想着另一件事。等她一走,他一个人留在她房间里,他就会对着她的衣服、她的每一件小物品哀怨地哭起来。

不,应当比天真的小姑娘有头脑些。应当去火车站。

他没有往前去,从那两个女学生身旁经过,而是往后挤,从后面的门跳下了车,被什么人骂了一句。

电车站附近又有人在卖紫罗兰……

……

心爱的薇加!

(我一直想这样称呼您,此刻总算如愿了。)

我可以完全敞开心扉给您写信了。我跟您交谈的时候从未这样坦率,但想象中不也是这样坦率吗?您主动提供自己的房间和床铺,这就是说,我并不只是您所接诊的一位病人,对吗?

今天我到您那里去过几次!有一次还真的走到了门口。我去找您的时候非常激动,简直像十六岁的孩子似的,这对于有我这样经历的人来说实在不可思议。我感到激动、羞怯、高兴、害怕。要知道,若不是经过那么多年的颠沛流离,还不可能明白什么是“上帝的安排”!

然而,薇加!倘若我去时您正好在家,我们之间就有可能出现一种不正常的、完全属于虚幻的事情!后来,我走在路上也就明白了:您不在家反倒更好。到目前为止,您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和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,至少可以说出个缘由,可以表白!但是,我们之间所可能发生的事情,甚至对任何人都无法承认!您和我,我们之间,似乎有一条灰色的死蛇,但它愈来愈膨胀!

我比您年长,这倒不是指岁数,而是就生活经历来说。因此,请您相信我:您是对的,您在各个方面,在一切方面都是对的!无论是在您的过去,还是在您的现在,都是如此,只是您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。您尽可表示反对,但我敢预言:您不用等漂游到对一切都淡漠的老年,就会庆幸今日没有分担我的命运。(我根本不是指自己的流放生涯,现在甚至有风声说那种情况很快就会结束。)您已经把自己的前半生像一只羊羔那样宰了,如今您就饶了自己的后半生吧!

现在,当我反正要离开这里的时候(即使流放期告终,往后我也不会再到你们医院检查和进一步治疗了,这就是说,我们将从此分手),我要把自己的内心袒露给您:就连我们在谈论崇高精神的时候,尽管我也是那么真诚地想和真诚地相信这种崇高精神,我还是一直想,一直想把您抱起来,并且吻您的嘴唇!

这一点您尽可自己去分析。

现在,我不征求您的同意就此吻您。

……

其他一些人没活到今天。而他活下来了。瞧,癌症也没能置他于死地。如今,流放期也已经像鸡蛋壳儿裂开了缝。

他想起监督官劝他娶媳妇的事儿。不久大家都会这么劝他。

躺着可真好。真舒服。

只是在列车抖动了一下并开始启动的时候,他才感到心脏那里,或者说灵魂深处——胸中最重要的那个地方,突然往后收缩。这时,他翻了个身,俯卧在军大衣上,闭着眼睛,脸贴在装有面包的行李袋上。

火车在运行,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尖朝下在过道上空晃荡,像死人似的。